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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瓶梅》的慈悲,《红楼梦》不懂


一部《红楼梦》,影响之大,至今仍在养活诸多研究者、诠释者。


《红楼梦》固然伟大,但文学研究的诸多行内人士,都不会忘记,影响《红楼梦》的另外一部文学经典《金瓶梅》。


一个常见的说法是,没有《金瓶梅》,就没有《红楼梦》。


而喜欢《金瓶梅》的人,往往都认为比《红楼梦》好。田晓菲、格非、刘心武,都是。


大略相较,《金瓶梅》是成年人的书,是充满悲悯的宗教剧,而《红楼梦》是给青少年看的言情小说。

陈曦 / 文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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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瓶梅》假托宋朝,其实写的是当时的故事,也就是16世纪明朝晚期的时候。


故事以西门庆为中心,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,在短时间内把资产翻了好几倍,后来又做了官。


他有六个老婆,还经常去外面花天酒地,最后纵欲过度而死。


除了西门庆,里面还写到了他的六个妻妾之间的微妙关系与复杂斗争,还有依靠吹捧西门庆吃饭的帮闲,西门庆的下人、伙计,乃至西门庆交游的官员与妓女。


《金瓶梅》的主要内容就是西门庆每天的生活,他怎么做生意,怎么盖房子,去哪玩儿,吃什么,穿什么。


刘理星魇胜求财


他会和大老婆闹脾气,夹在妻妾情人之间会左右为难,心爱的人死了会伤心,会帮助穷朋友,也会被人欺骗。


这种平凡生活里体现出的世道人心,实在与今天没多大区别。读《金瓶梅》,就像在读我们自己。不过是普通人过日子,柴米夫妻的衣食住行、爱恨情愁、贪嗔痴慢、生离死别。


作者没有对里面的人物做道德评判,也不指责嘲讽,而是用平视的眼光,把里面发生的事一笔一笔忠实记录下来。而且,他将这种无聊琐碎的衣食住行写得幽默、细致、动人。


《金瓶梅》问世四百余年,得到无数作家、学者的宝爱和传抄,从李渔、曹雪芹,到胡适、张爱玲……无不从《金瓶梅》中汲取营养。


张爱玲说:“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。”


写了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鲁迅说,《金瓶梅》在“同时说部,无以上之”,意思是,那时候的小说,没有比它更好的了。



写《中国俗文学史》的郑振铎认为,《金瓶梅》的价值在于对真实中国社会的描写。他说:“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,舍《金瓶梅》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。”他还认为,这个社会到现在,也没有成为过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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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分常见的一个说法是,没有《金瓶梅》就没有《红楼梦》。虽然《红楼梦》写贵族、写爱情,《金瓶梅》写土豪、写性,两者气质大异。


学者刘晓蕾说,从遣词造句、排线布局,到人物形象,《金瓶梅》可以说是《红楼梦》的老师。试举一二:


《红楼梦》开篇的判词,即剧透人物结局,《金瓶梅》里有多处算命看相,也一一预言人物命运。


秦可卿葬礼,规格各种高大上,公公贾珍悲痛得恨不能代她去死,坚持给秦氏用珍贵的樯木棺材。李瓶儿的葬礼,一样车马喧天,热闹非凡,西门庆跳着脚哭,非要花300两银子买“桃花洞”做棺椁,还忙着给李瓶儿画像,整整闹了四个章回。


作家、学者格非认为,从人物关系上看,《红楼梦》对《金瓶梅》的继承,不是简单的移植或模仿,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综合和重组。


“吴月娘之变身为贾政,这是男女易位;潘金莲之于林黛玉,这是脱胎换骨;李瓶儿之于秦可卿,这是由实入需;西门庆之于贾宝玉、薛蟠和贾琏,这是一而多,多而一。同样,从孟玉楼这个人物身上,我们也能看到薛宝钗、探春或熙凤的影子。”


玉箫跪受三章约


拿西门庆来说,他虽然在经济事务上精明强干,但在和女性交往时,他的那种“呆”,那种智商很低的“浅”,却很幼稚,常常让人发笑。


西门庆的这种孩子气,以及钟情于群芳的痴憨,都为混世魔王贾宝玉所继承。而他的贪欲、蛮横和轻狂,则分给了薛蟠和贾琏二人。


西门府里的女人,吴月娘只在意钱财和地位,李娇儿只知搂钱,无情无义。孟玉楼平静地嫁给西门庆,又平静地嫁给李衙内,没有任何感情的波澜。


潘金莲如花美貌,又有才艺,始终对爱情怀有一份期待。她爱上武松,武松拒之。又爱上西门庆,西门庆却花心,她又找上陈敬济。后被武松骗婚,新婚之夜被杀。处处争强好胜,处处爱而不得,她的生命充满了激情的张力。


黛玉是大观园的文艺女神,她的才华,她的爱情,是《红楼梦》最动人的部分。但她的善妒、小心眼儿、自高和争强好胜,还有说起话来的机趣刻薄,都有几分像金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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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多《金瓶梅》的读者,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——一开始看的是禁忌,年长一些,读出它的文学性,再到后来,看到的是《红楼梦》里没有的慈悲。


格非说,没读《金瓶梅》之前,听到“金”胜于“红”的说法,很不以为然,读完之后,却对这种观点产生了“秘密的亲切感”,几乎每隔两三年,就要将《金瓶梅》重读一遍。


哈佛大学教授田晓菲说,她年长后重读这部奇书,“竟觉得《金瓶梅》实在比《红楼梦》更好。”


她说,《金瓶梅》看社会各阶层的各色人等,更加全面深刻,更严厉,也更慈悲。《红楼梦》对赵姨娘、贾琏这样的人物,是没有什么耐心与同情的,更别说那些常惹得宝玉恨恨的老婆子们,晴雯嫂子、善姐、秋桐她们。《红楼梦》所最为用心的地方,只是宝玉和他眼中的一班“头一等”女孩儿。他们代表了作者完美主义的理想,也代表了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。


而《金瓶梅》所写的,却正是《红楼梦》里常常一带而过的、而且总是以厌恶的笔调描写的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。


这个成人的世界,与宝玉等少男少女所处的那个受保护的世界,完全不同。


既是成年的人,也是成熟的人。成人要为衣食奔忙,要盘算经济,要养家糊口,而成人的情爱总是与性爱密不可分。


这样的成人世界,在宝玉和曹雪芹的眼中,是可怕、可厌、可恼的。《红楼梦》写贾琏和多姑娘做爱,用了“丑态毕露”四字,大概可以概括《红楼梦》对于成人世界的态度。


李瓶儿睹物哭官哥


所以,在田晓菲看来,《红楼梦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通俗小说,它满足了普通人对富豪生活的意淫,还有对精神恋爱的永恒幻想。而《金瓶梅》是文人小说,也是完全意义上的“成人小说”。


“读者必须有健全的精神,成熟的头脑,才能够真正欣赏和理解《金瓶梅》,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——无论是语言的,身体的,还是感情的。”


如果有人偏爱《红楼梦》,那么也许是出于对纯洁的无情的追求,而这种对纯洁干净的欲望,最终是缺乏慈悲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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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瓶梅所给予我们的,是《红楼梦》所拒绝给予我们的宽容的人性。


我们和西门庆、潘金莲,比起和贾宝玉、林黛玉,其实离得更近,如果不是在行为上,也是在心理上。《金瓶梅》里的男男女女,可以出现在任何时代,不一定非得穿着宋朝或明朝的衣服。


但仅有慈悲是不够的,放弃善恶的区分,终会走到十分危险的境地。


《金瓶梅》里最“污”的女人王六儿,与小叔旧有奸情,后来不但没有受到报应,反而得以在丈夫死后小叔配嫂,继承了六儿的另一情夫何官人家产,安稳度过余生。不伦的兄弟叔嫂关系,与武大一家的结局构成对比。


小说对扭曲婚姻关系的描写——王六儿夫妇合伙勾引西门庆、骗他钱财时,表现出的默契和相互理解,可见作者态度的暧昧,这种暧昧一直持续到本书的结尾,六儿嫁给小叔,比西门庆生命中的其他女人都活得更长久。


《金瓶梅》里的是非不清,对成人世界腐败堕落的含混暧昧,比起性描写,也许才是最受争议的地方。


见娇娘敬济销魂


格非说,《金瓶梅》是一部激愤之书,也是一部悲悯之书。无论是世界观、价值观、修辞学,还是它给读者带来的令人不安的巨大冒犯,《金瓶梅》都是空前的。


而《红楼梦》的意义在于,它是对于《金瓶梅》的重写,用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,解决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。


于是,在《金瓶梅》之后,我们有了《红楼梦》。




配图为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一书插图,出版方提供





书 目


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

田晓菲 著
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
2019年3月


如果只能推荐一本关于金瓶梅的书,那就是田晓菲的这部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,秋水堂是她的书斋名。田晓菲是哈佛大学终身教授,也是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的妻子。


本书是对原著的通读通论,每一篇讨论小说的一个章回,每篇都分别列明《金瓶梅》绣像本和词话本的回目。每一章回的评论所关注之点有大有小,笔触既细腻又阔达,好比一个导游带你从头游览到尾,既要帮你把握整体,又要提醒你某某细节值得注意之处。即使没有读过原著的人,这本书也可以读。


比如,在第一回里武松的出场,田晓菲特意指出,打死猛虎的武松以死神使者的形象出现的,他坐在马上,“身穿着一领血腥钠袄,披着一方红锦”,这个形象蕴涵着无穷的暴力与残忍,一出场,便和红色的鲜血联系在一起。而金莲的结局,在这里已经可以见出端倪了。


本书初版于2005年,今年由理想国新版。



《雪隐鹭鸶——<金瓶梅>的声色与虚无》

格非 著

译林出版社

2014年8月


这本书比田晓菲的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出版晚了将近十年。格非在写作的时候,有田晓菲横亘在前,想必也时常困扰,不得不想法设法绕过她,必然是下了很大功夫。从阅读来看,这部书既有学者的严谨扎实,也有作家的灵动敏锐。


“雪隐鹭鸶”来自《金瓶梅》中的一句诗: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“雪隐鹭鸶”这个意象,就是要让读者体味书中平常的人情世态中所隐藏的深险湍流。


全书共三卷,第一卷“经济与法律”,从明代经济社会史角度分析,对小说所展现的器物日用、经济活动等方面进行探讨;第二卷“思想与道德”,将小说置于十六世纪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细考察;第三卷“修辞例话”,进行文本细读,赏析其文章修辞的精彩之处。如果读者对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背景没有兴趣,可以跳过卷一和卷二,直接阅读卷三的文本解读。




《物色》

扬之水 著

中华书局

2018年4月


扬之水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,长期从事名物研究。在这本书里,扬之水考证的都是《金瓶梅》里金银家具各色器物。


《金瓶梅》一大特色,就是对明代社会生活描写巨细无遗,一事一物,并不像《红楼梦》里夸张描写,都是客观写实。在《金瓶梅》里,李瓶儿的金丝狄髻,潘金莲的黑漆欢门描金床,西门庆附庸风雅又暗藏风情的书房到底什么样?扬之水一一道来,配以实物图像印证,一器一物,皆立说有据。最妙的是,扬之水对器物的考据,没有完全脱离小说文本,时时贴着故事的筋脉来写,要让读者晓得,这一器一物,不是单纯的摆设和点缀,常有塑造人物、勾连情节的妙用。


比如,讲“穿心盒”,女子一般用于装脂粉,男子用来装香茶,西门庆有时用以装补药。《金瓶梅》第四回,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,随身带的银穿心里,就是香茶木樨饼儿;到七十九回写西门庆之死,又是死于盛满色欲的穿心盒里的胡僧药。扬之水指出,一始一终,前后照应,“穿心”二字似乎是双关,让人领会作者运用物色构筑情节的缜密之意。这种细腻,如果不是平常着意于器物的读者,是绝难发见的。



《金瓶梅版本图鉴》

邱华栋、张青松 著

北京大学出版社

2018年10月


本书为作家邱华栋与藏书家张青松合著。记录的是《金瓶梅》一书在400年间的流传、印刷、出版及翻译过程,从版本的齐全角度来讲,这是一个极好的工具书。





编辑:张垚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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